“天下未定,金瓯尚缺,”一阵风将模糊的声音远远送来,“王上弃国而去,欲留待何人成此功业!”
此言一出,便如平湖之上炸起惊雷,刘符心头猛地一紧,仿佛瞬息之间跌出万里。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巨响,他一身跌进浩浩汤汤的白浪之中,江水灌进他的口鼻,苦涩之外透着种说不出的灼热,从喉咙一路烧进胸口中去。
重活一次,仍是江山半壁,与南梁划江而治,止步于此,他怎么能甘心?
他怎么能甘心?
滚沸的水一寸寸压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的心脏在两耳中急促地颤动起来,随即他便清楚地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什么力量扼住了脖子。他眼前一片黑暗,耳中却人声不绝,无数的声音从他背后涌来,拉扯着他向深渊中沉去。
“大王!”
“蛮儿!”
“刘符小儿!”
几十万道声音在他的背后哭号着:“还我命来……”
从深渊中传来的声音以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拉扯着他的脊背,却还有另一股力量仍在锲而不舍地将他向前拉去,将他的左手扯得生疼。
王上!王上!
江水仍如溃堤般灌入口鼻,“死亡”两个字在他昏沉的意识中愈发清晰。
刘符先是动了动手指,然后拼尽力气挣扎起来。挣扎间,他听到从前的自己说:“我们两个一起灭赵平齐,马踏江南,混一四海,绝不叫无名竖子成此功业!”
王上!王上!
焦急的呼唤声又一次传来,刘符忽地感受到一阵莫大的恐惧与不甘,他嘶吼一声,猛地一个挺身,终于破水而起,嘈杂人声戛然而止,滔滔白浪如潮水般退去,江风重又涌进胸口,他长长吸了一口气。
病榻上,刘符胸口一鼓,忽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便是李太医放大的脸和浓密的山羊胡子,他正捏着自己的下颚,往自己嘴里倒着参汤,他这一睁眼,便与李太医四目相对。李太医愣了一愣,随即大喜,一叠声道:“王上醒了!王上醒了!王上醒了!”
刘符这下明白过来方才灌进他口鼻中的又苦又热的东西是什么了,他这一吸气,汤汁呛进肺里,引得他咳嗽不止。他侧过身,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余光瞥见王晟坐在塌边,紧握着他的左手,微张着嘴,正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
刘符几乎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是在托孤。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如今却又活了过来,倒还挺不好意思的。刘符想说些什么,张嘴却发现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心跳连成一片,一时不能即缓,王晟神情微动,惊喜之下却难掩哀色,显然怀疑他是回光返照。
只有刘符自己心里清楚,他若是能活过今日,便再无事了。
李太医对王晟点点头,暂时收了银针,退到外面,王晟从旁问:“王上,现下感觉如何了?”一开口,刘符听他的声音哑的厉害,这才知道刚才将他唤回的声音原来并非虚幻的臆想,一时间心中好生感激,却苦于无法开口,只有摇摇头,用力地看着他,却只觉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忽地一紧,这一刻,王晟面上的神情让他觉得,他几乎要哭了。
他还从没见过王晟落泪。
不,或许是见过的。刘符疲惫地半阖上眼睛,不知怎么,他好像见到王晟形容枯槁地陷在床榻间,两鬓星星如雪,瘦得几乎脱了形,仿佛被抽去全部生命的一截枯木,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进去,眼泪从那紧闭的眼睛中落出来,沿着眼角深深的纹路,蜿蜒着向鬓角中爬去。
这是上一世时王晟死去时的样子吗?他只困惑了一阵便否定了。那时的王晟虽然也是油尽灯枯,却还不至于像这样衰败地几乎不成人形,让他只是看着便觉着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来,又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不自胜。
刘符睁开眼睛,见王晟也正看着自己,忽然,他似乎明白了这画面从何而来。
“景桓,”他用力地发出声音,“我刚才梦到自己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你被累得吐了血,吐血之后也不知道休息,我就不敢死了,你放心。”说完,他手指收紧,捏了捏王晟的手。他仿佛看到王晟在夜里一个人弓着身子缩在床榻间,又或是不顾劝阻地挣扎着扶病理事,他想,他无论怎样也该比他的丞相活得更久些,为他遮风挡雨,好让他不必如同在自己梦中时那般,一个人撑起这大半个天下,千百般艰辛,只往肚子里咽。
他心中一时苦涩,一时怜惜,恨不能一股脑地全都讲给王晟听。王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闻言摇了摇头,神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王上,二殿下和褚大夫等人还候在外面,要唤他们进来吗?”
刘符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原来王晟是担心他还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他哭笑不得,摇头拒绝了,把王晟刚才的话又还了回去,“天下未定,金瓯尚缺,我若弃国而去,还有何人能成此大业?来日方长,让他们都回去吧。”他见自己这会儿已几乎能照常说话,不禁精神更振,自觉果真天命在身,必能化险为夷,于是便要赶人,王晟闻言却踌躇着,不敢照从。
刘符怕王晟担忧,有心在他面前卖弄力气,好展示自己其实生龙活虎,一如往日。他侧过身去,将自己用手肘撑稳,另一只手按住床榻,一用力坐了起来,却不料到底还是今非昔比,刚一坐起便眼前一花。待他能看清东西后,才发觉自己半个身子都挂在了王晟身上,好像故意占他便宜,王晟两手扶着他肩膀,慢慢地扶他靠在床头,面上反而忧色更甚。刘符无奈,“景桓,和我说说话吧,别让我睡过去了。”
“好。”王晟哑着嗓子一口应下来,心里却一团乱麻,沉吟良久也没想出什么话来,只好问:“王上想喝水吗?”
刘符点点头,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忽然问:“景桓,你……你怎么会喜欢上我的,是从什么时候?”
王晟没料到他一开口就问这个,下意识地抿起嘴来,默不作声地喂刘符喝了点水,刘符见他如此表情,便知道今天从他口中听不到答案了,虽然有些失望,却也不以为意。他看着王晟的眼睛,脑海中思绪纷杂,忽然转到了上一世的王晟身上——那一世的他也对自己露出过那种带着笑意、却又好像温柔轻叹般的眼神,刘符忽地心头一震: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如果不是他主动挑破,王晟恐怕只会把这些心思烂在肚子里,直到他死也不会吐出哪怕半个字来——倒是他的做派。
只是那时他撑着一口气在病榻间等着自己,却一直到死都没等到,那个时候,他都想了些什么?
刘符忽地喉咙发紧,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扼住了脖子,不疼,却难受得很。
“王上、王上?”
刘符闻声睁开眼睛,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迷糊起来,暗道不妙,忙又打点精神。他看着眼前的王晟,恍惚片刻,一时间,过往种种一齐涌上心头。
“景桓,我从前浑得很,对你说过许多胡话,这时不知怎么,好像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我这眼前晃来晃去,实在难受得厉害。”王晟一愣,不明白刘符此言何意,还不等他答话,便听刘符又道:“要杀刘德的那时候,你还病着,我却对你说了许多阴阳怪气的话,你那时气得脸都白了,我虽然没说,但心里其实后悔得很。”
王晟坐在塌边,拾起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闻言微笑道:“王上怎么说起旧事来了……此事过去已有十年了罢?臣早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