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西堂长老,幸会幸会;晚辈越家庄越鸣溪,这几日因故在贵刹多有叨扰,各位师父皆是对我关怀有加,承蒙长老亲自前来探望,鸣溪不胜感激。”
听到眼前的少年真挚却疏离的客套话时,彻莲已再感不到周身流淌的剧痛,只回复一副善僧之貌朝他微微颔首,又与他不咸不淡地话上两句,便眼看他寻了个借口离开,上后山的松林闲逛去了。
无我大师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长眉下的眼眸似有不忍。
“……大师。”
他侧头朝身旁的人看去,便听得彻莲颤声道:“鸣儿他……何以将我忘了?”
无我大师沉默良久,斟酌着道:“这却也并非是失忆之故。莲小子,夺相密法除却当年唯一的大成者妄喜真人外,并无一人真正练至第八层;因此久而久之,世人便忘了这其实是玄门的修仙密法——练至第七层可教人青春永驻,而到了第八层,即便修炼者本身并无精进的意愿,也会自发融成仙核,返璞归真为化莲登仙而准备了。”
彻莲怔道:“是说……”
“他便是从青年重回少年,又要从少年重回孩提时代,直至化为襁褓中的莲子赴往那仙家的极乐净土了;也自然不再记得尚且还未与你邂逅时的种种。”
……
在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之后,彻莲仿佛已失了再感到痛楚的气力。
他看向那已远远地消失在林间小道中的少年身影,一如当初在幻境中看着那个纵火烧掉一切、毅然离他而去的年轻爱人,口鼻蓦地又流出搀和了蛙涎的毒血来。
抬手将那狼狈的血迹拭去之后,体内深入骨髓的毒液便也终于不再躁动,仿佛在嘲笑着他这个已是时日无多的可悲老僧。“……大师,”他平静地开了口,“我尚且还有几日活头?却是不必隐瞒,我自早已心中有数。”
无我大师看了看他仍隐隐透着乌青的面庞,终是叹气道:“三日有余。”
彻莲微微嗫嚅着,并未感到太大的意外。他抱起自己体温渐凉的双肩,周身已是感不到半分春日的和煦温暖,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道:
“鸣儿若成仙……来世,却是还得缘相见么?”
无我大师赶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催动内力将他体脉间的寒气尽数驱除,安慰道:“莫慌,莲小子,却也并非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
闻言,彻莲终于稍稍打起一丝精神,再度用那希冀的眼神朝无我大师看去。无我大师捻着自己雪白的长眉,慨然道:“老衲既已为迦玉操劳了这么久的时日,却又如何忍心见你二人功败垂成?”
他道:“这夺相密法虽是仙法,可内里也只是一不算寻常的武功密法而已,对付起来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百年前武林还曾群魔乱舞之时,曾有不少用以迫害正道侠士的毒经药散,譬如一些极其霸道的散功丹,威力者仅一颗便可废去大能一层的修为,只需教迦玉服下一颗来,将那冗余的一层废去便是。只是……”
见他面露踌躇之色,彻莲便知晓此法断不会太过轻易,果真见无我大师迟疑了一下,又道:“这些散功之用的毕竟都是些邪道所炼出的□□,威力越大者毒性也越大,皆是些轻则功废重则丧命的霸道之物,还需我多花些时日去钻研一番,择一净化才行。”
彻莲便了然地垂下头来。
半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出声,撩起衣摆在无我大师面前跪下,用沙哑而恳切的嗓音道:
“大师,莲小子自知此生已到此为止,本也不奢望能即刻与鸣儿破镜重圆;只待我轮回一世再入人间,不能两厢厮守的这些日子,还望大师能代我好生照顾着鸣儿。”
无我大师心中一惊,自觉经不起彻莲这一跪,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终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
……
将自己的后事都交代稳妥之后,这命中余下的最后三日,彻莲便也过得很是安然。
他并不怪鸣儿未能一眼认出他来,毕竟要教这等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对一介鲐背老僧一见钟情,未免太强人所难;只是他坚信鸣儿定然还能似十年前那般想起他来,不论他还要为此再付出多少年。
他撑着已被毒液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身子去梳洗沐浴了一番,努力使自己沟壑纵横的皮肤看上去丰盈一些,然后便穿起一身鲜艳的红裳,到他们曾经相濡以沫了整个冬夏的禅院中默默坐着,在春日懒散风流的日光中遥望着他那躺在树上睡午觉的鸣儿。
他知道自己这穿红戴绿的模样有多么荒唐可笑,却仍是隐隐盼望着这身打扮能使鸣儿想起一些什么,自顾自地在这穿梭着年轻僧侣的小道边从早坐到晚,不免会引来一些侧目。
而越鸣溪显然也发觉了这西堂长老的异样,虽也觉得这身红裳与他那老朽的容貌很是不搭,却并未似旁人一般露出那等古怪的神色来。一来他本就不是喜欢对他人评头论足的性子,二来能在这沉闷的古寺中看到如此艳丽的色彩,倒也着实新鲜。
虽然也隐约察觉到西堂长老会向他投来某种晦暗不明的目光,不过他此时毕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少年,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优哉游哉地待在这树上檐上睡个午觉,醒来便与同样无所事事的西堂长老说两句话,自觉很是惬意。
见鸣儿虽未能想起他们曾经恩爱的过往,偶尔掠过他的眼神却也从未流露出挖苦之意来,彻莲心中宽慰,已是不觉再有什么遗憾。
就教他这般看着鸣儿,直至明日的终结到来就好。
他摩挲着手中那串珍视了一生的舍利子,已打定主意要与它一同葬在岫宁山中桃花灼灼的南麓,来世再由自己亲自挖出,绝不会遗漏任何一处封存的记忆。
他看到越鸣溪从禅房外幽深的花圃中拔了几片草叶,此时正盘腿坐在屋檐上聚精会神地编一只草蚱蜢,恍惚间又想起了当年在幻境中那个总爱拿各式各样的小工艺来讨好自己的少年,唇边便漾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
夕阳西下,还似记忆里一般明朗的少年身影变得朦胧黯淡,感到自己的视野已经渐渐模糊起来,原本笼罩着周身的寒凉日光也变得温暖异常,彻莲闭起双眸,已是做好了别离人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