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的天色劈下一道青白闪电时,为首的武僧高抬起右臂,下一刻便紧扼住自己的命门,无力地软倒了下去;周遭众僧见状,也纷纷效仿,在这瓢泼大雨中自绝经脉而亡。
彻莲一愣,上前探了探他们的鼻息,随即冷笑道:“好一个厉害的老畜生,在这佛门中也能为自己养出这般慷慨就义的死士来。”
说罢便朝袖中探去,想要拿出那串贴身的舍利子来定向,几下却只摸到了自己光洁的手腕,这才想起他早先便将它予了越鸣溪,目光微微一黯,竟觉得有些窘迫。
他曾目睹越鸣溪将所有满盛着两人回忆的物事都投进了火炉,却没有印象他是否也同样销毁了那串舍利子,那毕竟是第一件他赠予这少年的信物;而现下他需要那串舍利子去寻彻海老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越鸣溪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并未主动交出那件他所期冀之物,而是懒散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道:“我晓得他在哪里。”便背上自己的剑,淡淡道:“师父且随我来吧。”
不知为何,在听到少年这疏离的语气时,彻莲只觉得胸口一紧,先前在幻境中那真气冲撞的刺痛感再度席卷而来;然而他终是强迫自己将这古怪的情绪放下,半晌叹了口气,尾随着越鸣溪朝山腰走去。
施明甫略一踌躇,与身侧众弟子耳语几句,嘱咐几人将伤重的弟子送去医务堂,也跟了上去。
……
越鸣溪道自己知晓彻海的去处,彻莲虽不疑有他,却隐隐觉得奇怪;他始终注视着少年自一年多前高大了许多的背影,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微妙的熟悉。
越鸣溪施展轻功跃到一座明镜山庄中血腥之气最为浓郁的密庄前,破开溅上血影的竹林间已然七零八落的禁制,听得庄内隐约飘来惨呼之声,便劈开门闯了进去。
入目果然是死状各异的尸体,大多是些使女与庄客,看得出是那心急如焚的魔头杀红了眼所致。同行的几人寻到那噪声的来源时,竟也恰巧算是赶得及时;满地狼藉中,那些被明镜山庄珍藏多年的秘籍卷轴几乎损毁殆尽,而已是恶煞之貌的彻海正挟持着奄奄一息的高庄主,眼看那柄寒气森森的弯刀便要自他头顶落下。
“……!”
寒铁落地的咣当声响在这死寂一片的密庄中尤为突兀,彻莲一掌重伤彻海心脉,将他从高思远身上掀了下来。
双目猩红的老僧呕出一口鲜血,似也伤得不轻,一张树皮般枯槁的脸庞却似回光返照一样红润惊人,并未在意身后之人的袭击,而是粗喘了几声又爬起来逼向高思远,掐住他的脖颈形貌癫狂地高声道:
“高思远!我且再知会你一声,若你执意不肯交出这夺相书的下卷来,我非但要屠了你这明镜山庄,还要你那些侨居乡外的庶子孙儿也一并陪葬!!”
闻言,早已被鲜血浸没的高思远张了张口,强撑着已然出气无多的躯体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凄然笑道:“我亦是说过,当年这半卷夺相书是迦玉法师亲自托付于父亲和我,也必然只有他本人能够取回;便是他的徒弟与孙儿来讨要,我也断不可能将其拱手相让,遑论尔等佛面兽心的江湖鼠辈!”
彻海听罢又是暴起,拎起地上那柄弯刀便欲再度朝高思远砍去,被身后冷眼旁观的彻莲轻而易举地制住要害,摔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彻莲微拧起眉,这才发觉虽然高思远失去一臂,此时更是几乎重伤濒死,却不想那彻海魔头竟也伤得不轻,看得出这两人之前在这密庄内有一番苦战,竟也战得平分秋色;这位总因资质平庸而在江湖惹人讥笑的高庄主显然深藏不露,并非只是一介弱质书生。
被一个如此籍籍无名之人重伤至此,此时的彻海根本不足以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澜。
彻莲微阖起眼,下一刻便又清明地睁开,走到彻海身前踩住他那老弱的肩臂,弯下身来淡淡地看着他道:“师弟,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却是不知还有什么遗言需要交代?”
彻海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癫狂中未能清醒,好半晌才将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挪向彻莲,又缓缓挪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忽然自浑浊的胸肺间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竟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杀不了我的。”彻海平静道,“他快要来了。他便是要来救我了。”
眼见半梦半死的彻海流露出醉酒般朦胧的痴态,彻莲隐约生出一种古怪的预感,下意识朝身后那人看了过去。
始终在几人身旁作壁上观的越鸣溪走到高思远身前,伸指探了探他的鼻息,继而深深地叹了口气,道:“高伯伯,你为何宁愿搭上自己和这明镜山庄数百口人的性命,也不肯将那夺相书交出来?若迦玉法师真真已经死了,你这份好意与执念他怕是也难以心领。”
高思远艰难地撑开眼皮朝越鸣溪看过来,又缓缓地再度阖起,断断续续道:
“我……除了他,谁都不能……”
“……”
越鸣溪垂下眼眸,面上满是复杂的情绪;然后站起身,原本清朗的少年嗓音倏然变得醇厚低沉起来,凝视着高思远那风中残烛般枯灰的面容,轻声道:“不过,高伯伯曾说若迦玉法师亲自来向你讨要,便可任他取回,此话当真?”
这时,彻莲忽然心中激荡。
他隐约感到了即将发生的可怕之事,稳住虚晃了一下的身形,便慌忙伸出手朝越鸣溪探去,像是要抓住那个钟情于自己的少年幻影;可惜却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周身弥漫起精纯紫气,褪去稚气的眉目幽光流转,化为这世间最动魄惊心的绝世之貌来。
那自渺渺紫气中走出来的青年墨发披肩,一双星眸脉然如水,美得像是聊斋中最善诱人的狐鬼精怪,虽无佛珠傍身,却似满怀空灵禅意,一如多年前那个岫宁寺中对酒当歌的不羁艳僧。
他笑吟吟道:
“迦玉法师在此,高庄主这回可愿交出那半卷夺相书来了?”
……
高思远望着他那眉目之间的倾城颜色,已是潸然泪下。
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