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几乎是怜惜一般的问话。
木尚嵇带着点讶然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再移不开目光。他从未被那样的目光注视过,充满某些柔软而温情的东西,仿佛他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值得被小心对待的东西。他从前总是听说一些女子只因为情人一个温柔怜惜的眼神就沦陷,他还觉得不过是山野奇谈,眼神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就算是对男人来说,这样的温柔珍重也还是难以抗拒。
大概是因为他本就是个被动的性子吧……所以在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还是在渴望着得到这样的东西,这种在上一段恋情中他努力了十年也没有得到的东西。一股压抑了许多年的委屈莫名在此时蠢蠢欲动,化作酸楚涌上眼眶。
木尚嵇连忙甩开这些不合时宜的软弱,扶着阿黎多的手臂,“到屋子里去吧,我有药膏,可以帮你愈合烧伤。”
阿黎多第一次进入了木尚嵇的屋子,而后者则吩咐一名下人去接一盆清水来,挥退了所有剩余的侍者,然后从柜子中拿出自己的药箱,在其中翻找一番,找到一包药粉。此时清水已经送到,他将药粉融进水中,将手巾浸在里面,头也不回地对阿黎多说,“把衣服脱了。”
身后传来如以往一般的有些不正经的调笑声,“脱到什么程度?全脱光吗?”
“……脱掉上衣!”
阿黎多看着木尚嵇低着头,认真地用那种清凉的,带着一股淡淡薄荷香气的药粉水擦拭他脖子上、肩颈上发红的地方。木尚嵇再次沾湿手巾,开始擦拭他脸上被晒伤的地方,那平凡的眉眼认真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叫阿黎多看得也有些出神。
“你为什么会给一个修罗当妻奴?”阿黎多忽然问了句,打破了刚刚一霎那的和谐。
木尚嵇的手一顿,半晌才继续动作,“不过就是些俗套的琐事罢了,你不会有兴趣听的。”
“我最喜欢听俗套的琐事了。”阿黎多道,“不过,你还是先换身衣服再讲吧,虽然这样看起来很诱人,不过若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木尚嵇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湿透的衣服。由于罗侯国地气和暖,所以他穿的衣服也比以往单薄些,浅蓝的衣衫被浸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较一般男性更加消瘦的身体。木尚嵇脸上一红,连忙冲去屏风后面,胡乱找了一些衣服换上。
“你不愿意说,那我就猜一猜。”阿黎多在屏风外悠闲地说着,“你应该已经在医仙派很久了,说不定从小就在蓬莱岛上习医吧?而这位毗迦罗将军似乎对人间比较熟悉,大概是专门负责在罗侯国和医仙派之间传信的,所以我想你们两个一定是在蓬莱岛上认识的,是不是?”
屏风后一阵沉默。
“可能是某一次他来岛上与你们仙君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所以停留的时间比较长。那时候你大概也就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生灵,而且又强大,于是喜欢上他了?然后这位将军也对你有意思,于是你们两个就干柴烈火,疯狂地相爱……”
“行了,你别瞎猜了……”木尚嵇忍无可忍地从屏风后出来,头发披散着,上面仍然滴着水珠,“前半段还稍微靠点谱,后面简直是胡扯。”
“哎呀,有一半都猜中了,我真是聪明,是不是?”
木尚嵇在他对面坐下来,看着桌上自己那些药瓶,像是放弃了一般,一边收拾,一边说道,“我确实是在岛上见过他,也确实……被他的外貌所惑……不过我去修罗道,有一部分也是因为医仙派需要送一人去罗侯国……”
“你是说,你是被派过去监视他们的?”
“不是监视,这就有点像是……和亲一样,是体现诚意的手段。我带着医仙派的一些千金难求的灵丹妙药,去交换他们测算到的虚无之境通道的位置。不过……是我自愿去的。”
那时候的毗迦罗,那样美丽强大,但是在同他说话的时候却那样温柔,那样耐心。他从前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毕竟他擅长的是研究□□,跟很多医者济世救人的信念相悖,在众多弟子心中他可能都是个表面温文尔雅内心却十分变态嗜血的疯子。
可是毗迦罗不一样,他似乎对自己的研究十分感兴趣,也很耐心地听他说话。孤独惯了的木尚嵇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喜欢说话,可以喋喋不休一两个时辰讲自己的那些构想和试验。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连连道歉,但是毗迦罗却用那种眼睛中仿佛闪烁着星光一般的表情望着他说,“我喜欢听你说话,我觉得你就像是一块璞玉,外表看上去那么内敛,可是走近之后,就发现你身体里住着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
那时候的木尚嵇才刚刚满十八岁,从小不曾离开过蓬莱岛,不曾爱过人,也不曾被爱过。所以在毗迦罗这样超越人类的存在面前,他自卑又憧憬,很快便已经沦陷在那明媚的光芒里。后来他才知道,毗迦罗奉命要从医仙派弟子中选一人带回修罗道,而他选择自己,不过是看自己性情内向,似乎比较好控制,带回去以后不会太过影响他的生活。至于血契上那句一心一意,不过是他为了哄自己而勉强加上的罢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异类,不论是在蓬莱岛上还是在修罗道。修罗收人类为妻奴之事不是没有过,事实上有一阵子十分流行收人间美貌女子男子为妻奴。可是他既无美貌也无魅力,有的不过是那点可怜的身为仙君关门弟子的身份。他很快便发现那些毗迦罗给予过他的奢侈的温柔消隐不见,甚至一连几日见不到他的身影。
他以为是毗迦罗军营里的事太多,试着去理解他,毕竟他自己也需要适应修罗道的生活,需要去打探虚无之境通道的位置和开启契机。
大概一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住在毗迦罗一处别院中,而毗迦罗在城中还有两处别院,豢养了十几个妻奴……
当他不顾一切冲到其中一座别院之内,便亲眼看到毗迦罗躺在一名相貌清秀美丽的年轻修罗腿上,张口接住那修罗喂到他口中的水晶果。
早该在那个时候便离开,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他还有任务,而且,他不甘心。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只要他做的更好,或许毗迦罗会回心转意,会再次爱上他,就像当初在蓬莱岛上一样。
这一耗就是十年,一开始是不甘心,后来……则是习惯了……
他开始明白,毗迦罗从来没有爱过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
他一次一次看着毗迦罗给予那些美貌的妻奴他得不到的温情,一次一次看着新的人躺在他曾经爱过的那个男人的怀里,一次一次在盛大的节日里独自一人躺在黑暗中,听着远处城市中烟花绽放,想象着毗迦罗此时正与哪一位妻奴看着那漫天明灭的彩光。
一颗心被失望伤心洗礼了太多次,就变得麻木,也变得坚强。他把自己当成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只要完成仙君给他的任务便好。
终于,那些僧侣算出了虚无之境的大致位置和与修罗道之间会出现的最短距离,以及时机时刻。只要将这些都传给仙君,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可以离开了。
但他还是犹豫了。
毕竟……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五年,安人间的时间算便是十年时间,半生都在此处,而蓬莱岛,只是一个遥远的记忆。
竟还是有一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