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门外声音由徐转急,冲身边小太监呵道,“还不快开门!”
福生为难:“锁链被闵大人拿到里头去了……”
“没事,没事。摔了一跤。”闵雪飞颤颤爬起来,揉了揉酸麻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在一片黢黑里拨弄着那根沉重的链条,只听咔哒一声。他随之倏忽一静,苦笑道,“行,这回是真锁上了。”
连枝屡次被他气得想笑,只能叫守监的太监将此间钥匙拆下来一把,从木门下头的缝隙塞了进去,聊胜于无地用烛灯照着那缝,好让他慢慢摸准锁眼。
折腾一会儿,链条稀里哗啦摔落在地上,门终于是开了。
其他人均退到外头,只连枝端着灯进去,闵雪飞一屁股坐到地上,反正衣裳已经是脏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没好气地问他来做什么。烛影瑟瑟跳跃,连枝站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低头看着他,无奈道:“不是你叫我来报恩?”
闵雪飞扑了扑衣摆,坐端正了:“那你报罢。”
“……”连枝一言不发地杵着,透过暗橘色的灯火,看他眉间被蚊子咬出的一个红包,半晌他伸手去拉闵雪飞,要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但他才受了打,哪里是闵雪飞的对手,三扯两拽的反倒把自己肩头的衣裳给拽下去了。他窸窣收回手,知道他是刻意要与自己较量,干脆放弃了,站定叹了口气:“那你想做什么?”
闵雪飞哑住,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行吧。”他不说,连枝当他不想说,于是弯腰捡起那根锁链,扔出了门外,自己也跟着向外迈步,“门给你留着,你待够了自己回去罢。这里蚊虫多,明日脸被咬花,就没法上朝了——”
“我不回去。”方才半声不吭,这回倒是说的干脆。
连枝半个身子已走出了牢门,此时被无情打断,心里一下子窜起了一股郁火,他猛地转过身子,刚想说话,眼底映进对方固执的面容,他忽地又觉疲累,嗓音也瞬间倾落下去:“闵雪飞,你不闹了行不行。”
闵雪飞唰得站起来,直眼看他:“你讲不讲理,怎么是我闹。御书房是谁给你说情,是谁保你一命!我只想见你一面,却被你的人三推四拒……你连少监的谱儿这么大,想见你一面怎么就这么难?!”
“谁让你给我说情了?谁让你保我了?”连枝登时还嘴,“那本来就是冯简要给我一个教训,你就算不出头,我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我死不死关你什么事?谁让你去做那出头鸟了,你活该被人骂是阉党!”
闵雪飞要气厥过去:“我救你救错了是不是!连枝,你良心被什么玩意吃了!”
两人在里头吵,声音传出去,听得外头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却都不敢进去劝,好在暗房本就归连枝管辖,监守也都是连枝的心腹,便是他们在里头吵翻了天,这话也不会传出去半个字。福生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想提醒他们小声一点。
连枝醒过来,深吞了一口气道:“对,你救错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良心。”
他身体晃了晃,被闵雪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腰肢落入闵雪飞手中,正如他日夜梦见的那样,这把腰细不堪折,清瘦得能摸到底下的肋骨。
连枝颤了一下,一个激灵闪开了,结果步子迈得太大,撞到门上,疼得细哼一声失力地滑跪到地上。烛灯也随着他摇晃,眼见要倾翻过去烧了他衣裳——闵雪飞下意识去夺,也不管那飞溅的蜡油滴到了虎口上,将那烛灯接到了自己手中,却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抽,竟拿着去照连枝的脸。
他道:“我就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连枝慢吞吞站起来,许他问。
闵雪飞看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脸庞,奶色的脸颊,青黛似的眉,在烛影中明明灭灭,比男儿多几分昳丽,又比女儿添几许隽秀。他仍旧想起当年在寰福宫,自己评判他的那句心里话:倘若这样的人不是宦官,不做那为虎作伥的颠倒黑白事,他该是个怎样艳惊四座的小公子啊。
可他已经是了,闵雪飞心里不住遗憾,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张了张嘴,问道:“你……那天在相府门前的马车里,你做什么要……”他还是说不出来,但意思已经在这儿了,这个困扰他太多天的问题,他终于能够当面向连枝讨要个解释。
连枝心里发凉,比当日在御书房前等一道杀头旨意还要心灰意冷,杀头不过是手起刀落碗大个疤,而闵雪飞一张嘴,就是要剜他的心。他低头笑了下,答道:“那有什么,就是瞧你生得好,想尝尝你这样金贵的人是什么滋味罢了。尝完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并不比旁人好到哪里去。闵大人三番两次来,若就是为了这事梗结心中,那是连枝对不住大人了,连枝先自打几个巴掌……”
“连枝!”闵雪飞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我说什么了吗,我不就是问一句?上次也是,亲了就跑,你在宫里也都这么自作主张?”
连枝苍白未愈的脸色由此更白了几分,覆着药的后背火辣辣的疼,连被他攥在手里的腕子也轻轻地战栗着:“那你想听什么。左右我是来报恩的,大人要什么我给什么便是。”
闵雪飞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想从他嘴里听到些什么,于是竟当真挟恩图报道:“宫门落钥了,我想在你这睡一晚。”
连枝顿了顿,也不拒绝,说:“好。”
立即着下头人去办,在连枝屋里抬了张软榻,又一对锦绣屏风,将床与榻格开,省得闵雪飞看见他不自在。正要说早些歇下罢,回头看到那人杵在桌前,焦躁地抓挠着后背够不着的地方。暗房多蚊虫,尤其喜欢他这样细皮嫩肉的,连枝叹了口气,又把才退下去的福生叫回来,吩咐烧一桶热水,伺候闵大人沐浴。
闵雪飞边挠痒,边打量着他房内的陈设,仍是些精细的花花草草,但大金大银之器并不多,多是些素净的白瓷青盏,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清甜馥蜜的熏香余味,从白鹤展翅的悬香球里飘散出来,墙上空白处挂着几幅笔法稚嫩的四季图……不像是个权宦的内室,清淡得像是间书房,唯有深处一张拔步床上雕着大朵的海棠牡丹,是他房里最华贵的东西了。
他见书桌上有一个锦盒,便打开瞧了一下,才窥到一堆碎片,连枝就从背后“砰”的一声将盒盖扣上,转而伸出一只手来,去挠他够不着的痒处。闵雪飞缩回手,仰头看着墙上的画,问:“你画的?”
连枝“嗯”了一声:“画着顽罢了,你要是看不过眼,叫他们撤下来。”
闵雪飞随口道:“赶明儿叫叔鸾教你几笔,他那人书画全才。”收了声,听连枝不说话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连枝是什么身份,季叔鸾又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轮到国公世子来教他一个阉宦习画,顿时恹恹地闭上了嘴。
两人僵默着,等福生抬了浴桶进来,加满热水,顷刻整间屋子里都飞满了蒸腾的水气,连桌椅板凳上都蒙上了淡淡的湿气,闵雪飞揩了一指,皱眉道:“这怎行,过会儿这纸张画卷可就全皱了。”
福生往浴桶里投了些香豆,回话道:“我们连少监往日都是去净房沐浴,但那地儿比不得大人府上,不大干净,所以特吩咐我们将桶子搬到这来。”
连枝挥手叫他下去,亲自上去扯闵雪飞的衣裳,将他往桶里赶,待褪去最后一件衣裳,男人精壮的躯体冒着新鲜的热气站在自己面前,紧窄的腰线在胯部骤然紧收,没入一片浓密墨林。他又看呆了,愣愣的,半晌扭开了头,才没有伸手去摸。
闵雪飞沉到桶里,望着白花花的水气附着到他墙上那几幅四季图上,墨兰赤梅、金菊青荷,俱都晕开了薄薄一层洇痕,花掉了,他可惜地看了会,道:“那几幅,摘了给我罢。”
连枝坐在桶边,拿着手巾替他擦身,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见他说的是那几幅四季图,也没说什么,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