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钊“嗯”一声:“全数探子洞出, 向突厥大营潜伏。”
霍惊海略有迟疑, 那般的话, 敌军必定有所察觉,转念却明白过来:“是故意叫蛮子发现,以为我军仓惶、准备不足,进而放松他们的警惕。”
霍钊说:“去安排罢。”
待人离开后,霍钊独坐了半晌,欠身望一眼帐外, 只见天色阴霾,算不上什么好日子。他兀自一笑,恶战,流血丧命的事儿,当然算不得好日子。
也不知府里……那逆子怎么样了。
寄傲园中,砖石上一层飘卷的落叶,迟迟无人打扫,楼中亦无仆役伺候,只有杜铮立在四楼的廊子里。
他贴着门说话:“管家吩咐过,今日都待在各自的房中。”
屋里有水声,容落云出浴更衣,道:“夫人的主苑得照常伺候。”
杜铮说:“那是自然,不过也仅留两三人而已。”他胆子小,缩着肩膀问,“二宫主,从前打仗可不曾波及府里,这回好骇人哪。”
嘎吱,容落云开门露面,头发湿漉漉的,刚换上中衣。有些话不方便说,他只能岔开:“吃食呢?”
杜铮拎起一旁的食盒,进屋,见霍临风安稳地躺在床上。“真稀罕,少爷这时候还睡懒觉。”嘟囔一声,端出煨好的羹汤,“二宫主,你先吃罢。”
容落云穿上两层外袍,封腰一扎,那腰身瞧着似乎又清减些,再高束一条马尾,整个人精神而利落。杜铮打量一番,说:“还是这般顺眼,穿短打戎装像换了个人。”
“哦?”容落云问,“穿那些不好看?”
杜铮回答:“非也,只是不像江湖人,不如这般快意潇洒。”
容落云荡着广袖走到桌前,江湖人,多少江湖人行侠仗义,如今却有江湖人助纣为虐。他端起一碗牛肉羹,吹了吹,道:“本江湖人,今日便要纠一纠江湖风气。”
吹得稍凉些,容落云踱回床边,一勺一勺喂霍临风吃下。日暮时分将会开战,无奈、悲戚,应尽抛昨夜,待战火燃起只徒留一腔滚烫的雄心。
喂尽这一碗,廊中两道身影晃过,一抬头,见管家带着一人出现在门口。容落云抬首张望,惊喜道:“张唯仁?!”
管家和杜铮关门出屋,张唯仁抱拳回道:“二宫主,又见面了。”他瞧一眼床上的霍临风,面色无澜,显然提前知晓霍钊的安排。
容落云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几时回来的?一路上可曾遇到麻烦?”
连珠炮似的,问着问着却将语气放轻,他不禁回想,霍钊知他与三皇子合作,亦知陈若吟提前派人去西乾岭,凡此种种,想必皆是张唯仁带回的消息。
那……容落云问:“城中之事,也是你负责的?”
张唯仁道:“是我带人查探,但如今掌控全局、出兵缉拿要等小侯爷做主。”他从怀中掏出一物,奉上,是一张绢帛地图,“江湖人伪装潜藏,朱标处乃确定藏匿的地方,还有许多只能等开战后逼他们现身。”
偌大一座城池,人口和土地几乎是西乾岭的三倍,至眼下这刻,估摸已经瞒不住了。容落云琢磨道:“家兵都出动了,若有人瞧出端倪,会不会联络蛮子那边?”
张唯仁说:“城门与各处关卡俱已封锁,无进无出,就算有人像鸟似的飞出去,黄昏便动手,蛮子知道也没工夫准备了。”
容落云颔首安心,目光掠过霍临风,便停留其身不舍得撇开。他探手被中,轻轻握住霍临风微蜷的手掌,说:“你来这一趟,是有事要交代我吗?”
霍临风的部下要么在军营备战,要么在城中值守,眼么前儿,近身的只有容落云一个。张唯仁应道:“宫主,酉时一刻,城南率先发兵,紧接着便是小春台所在的市集。”
这两处相距甚远,出其不意,才能叫对方措手不及,容落云一一记下,说:“等将军苏醒,我会立即转告,你叫将士们依计行事即可。”
张唯仁告退离开,门关上,房中只剩一片静谧。容落云俯身趴在霍临风的胸口,双眼合住,想着蓝湖与大漠,暗忖霍临风交付他的设阵之事。
此时的塞北城中,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铺子提前打烊,街巷已无摊贩叫卖。这一派萧索肃杀的情景,衬着灰蒙蒙的天,不免沉重。
时辰一点一点溜过,晌午,午后,心跟着越揪越紧。
申时最后一刻,容落云坐起身,喊道:“杜铮!”
杜铮忙不迭跑来,容落云吩咐道:“给将军备马,顺便请夫人过来。”话音刚落,外头有人唤,竟是白氏已经到了。
夫君与长子奔赴战场,次子也即将发兵,白氏应该是担忧最甚的那个。容落云起身相迎,劝慰道:“夫人,临风定能胜仗,莫太担心。”
白氏慈爱地笑笑:“这等场面见得多了,我不怕。”
容落云心头讶异,不愧是将门女眷,他低估了对方。铠甲,决明剑,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光景,他陪伴白氏守在床前等候。
言语的工夫,侍卫来报,城南正式出兵了。
外面很快便会乱起来,如原上的星星之火,一点燃成一线,顺着风追逐起势。倏地,霍临风的眉间微微一蹙,食指弹动了一下。
容落云唤道:“临风,临风?”
他拧湿帕子给霍临风净面,湿湿凉凉一挨皮肉,霍临风被刺激得睁开了眼睛。“临风?”容落云又唤一声,“你觉得如何?”
霍临风有些断篇儿,坐起身,看见白氏一脸关切。“娘,小容……”恍然间记起什么,“我爹呢?!”
容落云说:“定北侯代替你挂帅,昨夜已经去了军营。”他按着霍临风的肩,似是宽慰,也似是哄,“城南出兵绞杀乱贼,等着你过去呢,听你爹的安排罢。”
霍临风怔忪一刹,纵使胸中有千般的懊悔,万重的不甘,事已至此只能决绝地遵从。他起身下床,穿铠甲,佩戴决明剑,而后站定看向容落云和白氏。
白氏明白,至亲说得越多,便越叫人记挂,她言简意赅地嘱咐道:“去罢,当心些。”
容落云薄唇微动,打打杀杀经历过不少,可这般刀林剑雨地打仗,他从未见识过。字句堵在喉间,挑不出先说哪一句,只无言地望着对方。
霍临风叫他:“我走了?”
容落云骤然心慌,迈出步子跟随:“我陪你,走!”
霍临风似乎同意了,转身往外走,一出门,将容落云的手腕一把握住。他们离得很近,袍角抚弄铠甲,马尾尖摆荡着纠缠,走出寄傲园后,管家和一队侍卫恭候在外头。
霍临风命道:“从南侧门走,之后府中各门全部锁闭,谁也不准外出。”
觑一遭,他又问:“府中还剩多少家兵?”
管家回道:“少爷,不足平时的一半。”
之前伤亡严重,兵力原本就十分紧张,看家的家兵只能以城中百姓为先。只不过,敌方为了扰乱霍临风,定会趁机来府里作恶。
忽然,掌心一空,霍临风抓着的手腕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