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不想听他忏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照张老太爷这个说法,他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今日抄家都算轻的,满门抄斩也不为过,
“老太爷今日来找我,难道就是跟我说老太爷的发家史的?”
张老太爷突然盯着唐宁的眼睛,语速骤然减缓,仿佛刻意加重一般,
“自然不是,难道唐举人不想知道你母亲本是大家闺秀,却是如何落到这小小的张家村的么,还嫁给了唐木匠这个粗人?”
唐宁心头一跳,其实刚刚张老太爷说到山贼时,他就有了些模糊的猜测,只是不敢深想。
“当初我看到你母亲便觉得不对劲,使人出去打听,却打听出渭海到溢州的路上,有大户人家被山贼打劫,当时都惊动了官府,虽是刻意压制,却还是有风声泄露出来。我使了媳妇去探你母亲,得知她居然姓林,我便觉得不妙。”
唐宁突地站起身,脸上泛起冷色,这个张老太爷心思也太深了,当初都查到这地步了,却愣是没透出一丝口风,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他明明有能力救母亲,哪怕使人通知林家,告知林家小姐的下落也好。他却害怕牵扯到自己,愣是眼睁睁看着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流落至此。不愧是血雨腥风走过来的人,好硬的心肠。
亏他以前总以为虽然张家两兄弟都不成器,张老太爷却是明理的,这些年也没少照顾他,从最初二哥捡牛粪,他出来收拾残局,到球球咬伤了坏蛋,看来那时张家只有两个女人来闹倒是真的留了余地的,再到后来他没费什么口舌,就让妞妞成了平妻。
这些事当初想着合情合理,如今看来,好似总有些影子。不过唐宁不想再纠结过去的东西,子不教父之过,能教出这样两个儿子,张老太爷能有什么好。
事已至此,知道了张老太爷的为人,唐宁更加肯定他定有所求,于是他便冷冷开口,问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有事求我罢。”
这时候,张老太爷也不矫情,立马开口道:“我这把老骨头,脖子都埋到土里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可怜我那重孙子,才两岁,我做的孽我们全家扛了,只是他一个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求唐举人能保下他,给他找户人家,至于能不能长大,只看他的福气了。”
说着便给唐宁跪下了。
☆、第六十一章 结案
唐宁自然不会接受张老太爷的跪拜,立刻弯腰扶起他。
只是张老太爷分毫不让,下死力不起来,两人角逐半晌,最终张老太爷年纪大折腾不住,软了下来。
唐宁扶他重新入座,心里却已经盘算开了。
老太爷给他的信息不可谓不重要,不仅点出了他母亲的死不简单,也让他知道了徳贵妃不是他以为的那般慈和。
可这个人情却还不足以让他去保一个犯官子孙。要是保下一个大人倒是好办,给他一笔钱,他自会为自己打算;可这是一个两岁小孩,这可不是一碗饭的问题,其中所耗精力不小,何况这还是妞妞的儿子,他唐宁绝不会养仇人的儿子。
“老太爷,虽然我承了你的情,可我只是一个举人,何德何能保下犯官子孙呢?若只是罚为官奴还好说,大不了我出钱买了去,若是一定要流放,这我可就保不住了。再说他可是妞妞的儿子,您就不怕我随便把他卖了?”
“这你不必担心,圣上慈悲,圣旨上已说明罪不及幼子。我张家亲戚不多,大多已经出了五服,虽然我还有个堂弟,可为人十分不堪。反倒是唐举人为人明理宽和,就算妞妞和你有仇,你也绝不会因此和一个孩子为难的,把孩子托付给你,我再放心不过。”
唐宁眼含嘲讽,这就是人善被人欺么,金永福这样,张老太爷也这样,都以为他善良心软,便得寸进尺。
张老太爷觑着唐宁脸色,见他不为所动,心中失望,时间已经不多,容不得他多费唇舌,只得伸出颤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好半晌,方摸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银黄色牌子。
此时天色已暗,在昏暗的屋内,这个牌子竟然发出微弱的荧光,透过荧光,唐宁还能看到上面刻了一朵丁香花。
唐宁接过牌子,材质摸起来似玉非玉,应该是荧光石之类的材料。然后就这一会功夫,荧光已然暗淡,最后消失,牌子变成了普通的灰黑色。
“这是当初我在丁家时,用来联络贼寇的信物,只要是与丁家有来往的贼寇,看到此牌都会留几分情面,二十几年过去,不知还有没有用,这牌子放在身上捂暖后会变成银黄色并发出荧光,冷了以后又会恢复原样,是丁家一个矿场产出的奇石,做不得假的。”
唐宁收好牌子,暗中感叹张老太爷的老奸巨猾,若不是他撑住没答应,他怕是不会把这个牌子交出来,毕竟流放的路上凶险万分,有了这个牌子就多了许多保障,看了张家老爷子为了保住重孙,不惜放弃全家了。
这牌子留着对他可能大有用处,或可用作关键时刻的证据,或者哪天遇到贼寇时能保住一命,这谁都说不准。
既然得了好处,老爷子的请求也就只能答应了。
于是,唐宁摸黑回唐家的时候,肩膀上便趴了个熟睡的小孩。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唐宁很想理清思绪,可他怀里抱着仇人的小孩,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这孩子自己带是不可能的,虽然他不知道张家为何倒台,可和他应该有些关系,但是张家应该是不知道缘由的,他并不担心这孩子长大了来个狗血的报仇什么的,但他也不想把仇人的孩子放眼皮子底下。
卖了更是不可能,他还没那么禽兽。可找户人家领养也不容易,除非是那种独户的绝嗣平民,否则依古人对血脉的看重,他们宁可过继族中孩子。
唐宁胡思乱想着就到了唐家门前,他叹了口气,只得慢慢寻访了,他就不信偌大一个仓平县找不出一个绝户。
唐宁回来得匆忙,并没有回镇上看看程先生他们,只是在唐木匠丧礼上看到他们过来祭奠,匆匆说了几句话,本来吕大夫说要给他留几个人伺候,被唐宁婉拒,他老爹都累死了,他哪还有脸使奴唤婢,再说守孝可不是享福。因此,他只在原来宅子里收拾了一间厢房住下,整个宅子只有他一人居住,格外清冷孤寂。
然而,当唐宁绕过前院时却看到厢房里透出温暖的黄光,他有些恍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谢白筠在等着他。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他抱着孩子跨进屋门,果然见谢白筠正凑着灯光看着一封信。
谢白筠见唐宁进来,收起信,看到小孩,问道:“这是你儿子?”
唐宁皱眉道:“不是,是张家的重孙,我答应张老爷子给他找户人家。”
接着便隐去关于丁家那部分,只说张老爷子年轻时结识过山贼,如今给了他一个牌子作为信物,必要时可以找山贼帮忙,作为交换,他得给他重孙找个归宿。
谢白筠结果玉牌一看,神色郑重叮嘱道:“这牌子得收好,千万不要让人看到,一个不小心让不该看到的人看到,就是祸根。不过如果用得好却真是宝贝,南北这一路上的山贼大多是认这个牌子的,左右你现在还用不到他,还是收起来为好。”
谢白筠把东西递给唐宁,看着他把孩子放到床上,拧眉道:“这孩子你想好怎么安置没?”
唐宁坐在床沿上,也有些发愁:“我想找个没孩子又不愿意从族里过继的人家养。”
谢白筠对孩子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怎么亲近,更遑论唐宁仇人的儿子了。
于是他想都没想地说道:“这种人家不好找,不如我送他进相国寺,做个敲木鱼的小和尚倒是十分不错。相国寺的和尚都挺和善,小和尚活得很自在。”
唐宁瞪他:“小孩子家家的怎能做和尚,再说和尚过得都很清苦,他一个小孩从小就要吃素,怎么受得了。”
谢白筠不以为然,相国寺可是皇家寺庙,不知道多少人打破脑袋想进去呢,不过他不想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和唐宁争论,于是转了话题道,
“你可知道张家犯了什么事?”
唐宁也正疑惑呢,刚刚张老太爷也没提自家犯了什么事,于是他也不管孩子了,坐直身子,朝谢白筠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谢白筠非常享受唐宁看向他的任何一种目光,此时他的心情大好,他抿了一口桌上的凉水方慢条斯理道:
“说来还是多亏了你,要不是你吩咐牢头照顾金永福,他要见到林大人也不是那么容易。他找林大人主要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他的银票来。他也算是个狡猾的,当初他并不清楚卖试题的那人给他的试题是真还是假,但他猜卖试题的人肯定不认字,毕竟那人只是一个小卒子,他背后的主子肯定不愿意手下抄了试题去卖,于是他给银票时给的是定期存取的银票,那银票要在腊月才能取钱。”
唐宁脑子一转便明白过来,金永福还真有些小聪明,在大昭,钱庄生意日趋成熟,银票出了好几种,这定期存取的银票就类似于现代的死期。这样一来,如果试题是真,到了腊月那人自然可以取出钱;如果是假,等他从考场出来,就可以通知钱庄银票作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