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希颜也笑,“给王师打前站,这买卖可以做。”
吴安国大笑,又请示了几项军务处置,便行礼告退。
叶清鸿接过先前的话,问她:“另一方面?”
卫希颜沉了沉眼色,说道:“上京下令金军大范围地撤军弃地,一方面是收缩战线,以利防守,同时也是保存实力,以备将来反攻;另一方面,很可能是西北二地或燕云战场的形势出现了大变化……最有可能的是燕云战场。”
她的猜测没有错。就在两日后,枢府军情司传来密报说,金人与北廷议和。
☆、议和落定
金国与北廷的和谈已经进行了一个半月,双方互遣使臣在燕京秘密接触,彼此都严防消息外泄,将西夏人和耶律大石以及高丽都瞒得滴水不漏,却没有瞒过南廷的秘谍——军情司潜伏在燕京和西京的间作几乎同时从金宋两军诡异的对峙状态中觉察出异常,又有潜伏在上京的间作通过策反的权贵侍奴获利情报,陆陆续续拼出了和谈的详情。
北廷同意停战的议和条款主要有四项:
其一,送归靖康年间掳走的宋廷君臣;
其二,返宋燕云之地;
其三,向宋称臣;
其四,每年给宋朝纳岁币马三十万匹、金二十万两,再加退还燕京租税一百万贯,并按十分利计息,还息一百万贯,合计二百万贯。
这第四项条款是有来历的——北宋朝廷每年要给辽国岁币“绢三十万匹,银二十万两”,后来辽国衰弱,北宋与金国结盟灭金,同意把每年送给辽国的岁币如数转给金国;后来为“买回”燕云十六州北宋又答应把燕京的租税每年一百万贯钱送给金国。 即,北宋朝廷每年要给金国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另加一百万贯燕京租税钱。
卫希颜拍案而笑,“嚯,好大一个耳光!——敌若辱我,必十倍还之!”
啧,“马”三十万匹呀,比“绢”三十万匹贵出十倍不止,还有二十万“金”,比之二十万“银”翻了十倍,至于一百万贯租税钱的“十分利”,嚯,高高利贷。
卫希颜又啧笑一声,“这一记耳光悬在金人头上已久,终于雷霆万钧地落下来了。”
叶清鸿跟随她日久,听出她话中之意,“……您是说,金人议和是雷动的谋算?”
“这个嘛,八.九不离十,”卫希颜吹了口茶沫,笑悠悠的,“以烈火烹油的局势逼得金人不得不求和,再拿出这种条款打人脸……岂不是很有趣么?!——昔日之耻,今日十倍还之。”换了她,也这么干。
所谓的“议和”,对金国来说其实就是求和,太丢脸了,这种羞辱自己的事女真人岂能答应?朝上必然有异议——军情司间作在谍报中道,金臣御前争吵激烈,喧嚣殿外可闻,几至动手。然而,最终议和派的声音压倒了反对派。卫希颜有理由相信,这里面绝对有北廷间谍暗中运作的功劳——买通或者煽动一些金国朝臣推波助澜。
叶清鸿不相信雷动会议和,以她对雷动的了解,向来打人打到死,绝不会给敌人留下喘息之机,除非有更大的图谋。便问:“这个议和别有目的?”
“金人议和是不得已而必须为之;而雷动暗里推动议和,这时便高姿态地同意议和,并提出这四项条款,在国内便能获得人望——既及时罢止兵戈,又洗雪大宋前耻,符合京城士林舆论的风向,也符合士大夫们的期望……”
叶清鸿蹙了下眉,眼神有些疑惑,停战议和是北廷士林的期望?
卫希颜耸了下肩,“这就是切身利益的不同,以及着眼点的差异。虽说大宋上下皆恨金虏,但金军入侵中原肆虐,直接受苦的是河北两路的百姓,他们恨不得彻底灭了金国。但朝堂决策的核心在京城。就算河北、燕云打得血流成河,对京城凤翔府的百姓来说,也是很遥远的事;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以及加征的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事关己身,因为战争要从他们身上刮钱,所以期望战争越早结束越好。而士大夫们的期望也是如此,收复燕云就是完成了足以告慰祖宗的大功业,迎回被掳的靖康君臣即洗雪前耻,在他们看来,已经取得了战争的最大胜利,应该及时罢止兵戈、休养国力,不应该再耗费钱粮打下去。”
叶清鸿语出如剑,“生死仇敌者,不死不休。”
卫希颜笑了一声,“治国可不像杀人那么简单,只要不计一切杀死对方就算完了,治国者得顾虑国计民生,如果战争导致国家负担过重,大臣们就会反对。纵然雷氏父子能够把持朝政,也必须顾及京城士林的舆论。所以,议和一定要议,必须逼得金人尽快求和——如此既顺应了士林舆论,又拉升了声望值,这样的好事能不做么?”
叶清鸿撇了下唇,心道“虚伪”,再次确定她不喜欢这些。
卫希颜微微一笑,又道:“不过,雷动议和也不单是迎合国内,主要还是因为议和对北廷有利——
“其一,有利于北军在连续作战后恢复元气;其二,有利于燕云之地休养生息,恢复生产,保障大军的粮袜就地供给;其三,北廷提出的四项条款中,‘称臣’和‘纳岁币’金廷恐难接受,但‘送归被掳君臣’和‘退出燕云十六州’应在金廷可承受底限内,如此金军便将撤出燕云其余几州,省了北廷攻打的气力;其四,如果议和谈成,金军虽然仍会在燕云边境驻防兵力,但至少能抽出一半兵员转移其他战场,如此北廷袖手观战,却可同时削弱金军和‘盟友’的兵力,即可得渔人之利。”
诚如卫希颜所言,金廷不接受“称臣”和“纳岁币”的条款,其使臣在上京、燕京两头奔波,与北廷使臣讨价还价,谈了一个半月也未能签下和约。
但在燕云战场上,双方的大规模交战已经停止,只有零星的骑兵遭遇战不时发生,表明双方仍在“战斗中”。至于西京大同府,也仍然被宋军围困,但金军没有再增援解围,宋军便隔几天攻一次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双方都没什么损失;西京守军因为城里有粮,心中不慌,也不急着突围,仿佛有默契般地打着这种不伤筋骨的攻守战。
到了九月中,燕京的和谈终于达成了协议,双方各退一步:北廷同意取消“称臣”和“纳岁币”的条款,但金国必须支付战争赔款金一万两、银五万两、钱五十万贯。
此时正值金国钱粮哗哗如流水的时候,虽然议定的战争赔款数目相比北宋朝廷每年给金国的岁币——每年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一百万贯燕京租税——要少一半多,但对金廷来说无异于割肉,于是和谈时便玩了个心眼,答应签订和约后先赔付银一万两、钱五十万贯,余下的金银则在次年十月再支付——明年的事谁知道呢?
和约就是拿来撕毁的。
***
燕京合约签订后,余留在燕云五州的金军便开始撤军撤户。
九月十二日,燕山府路的金军携女真户撤出蓟州遵化城、平州、栾州,退到长城关外的北京路(以辽宁宁城县为中心,领辽西地区和吉林北部);
九月十三日,围困西京城的宋军撤开一线,城内一万金军携所有女真户从西门出,会合宣化州的金军和女真户,退到大同府长城以北的地段;
九月十四日,西京路奉圣州、宣化州的金军携女真户撤出,退到长城以北的宣德州。
至此,长城关内的幽云之地尽数回归中原王朝。
金军大规模撤出燕云之地的动作不可能瞒过夏人和契卜联军,而北廷也派出信使向夏主和耶律大石通报了宋金的“燕京和约”,说,之前“三方盟约”约定宋军攻打燕云,而今燕云打下,与金国议和不算违背盟约;信使还奉命友情提醒,金虏或会抽调兵力攻打汝方,切记提防。
提防个屁……这消息将西夏人和契卜联军震了个五雷轰顶,大骂宋人无耻背约,却又站不住理,正如宋廷信使所说,当初三国盟约的确是那样约定的,但谁能料到宋人如此凶猛,竟然逼得金国求和,退出燕云之地呢?!
无论如何暴跳如雷,察哥和耶律大石都很清楚,接下来将面临金军的猛烈反扑。
夏主立即诏令从国内增发两万兵员,使丰州战场的夏军兵力达到六万左右。
耶律大石也在催促阻卜九部增兵,并派出信使频繁游走于汪古、室韦等大漠草原诸部,敦促他们尽快发兵……但最终能拉来多少兵力,耶律大石也无把握。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北廷将耶律余睹等契丹降军两万三千余人“送回”给了耶律大石。但这两万三千余人只能借道宋夏边境,迂回绕到他们正在作战的苏尼特草原一带,估计路上就得花去一个多月——最快也要十月底才能抵达,那时已是雪季了。
尽管草原上的雪季时期打仗更艰难,但想速决取胜那是万难,耶律大石决意必须等到耶律余睹的人马会合——在此之前仍得坚持游袭作战,不能与完颜宗翰(粘罕)硬抗。
而在丰州(内蒙呼和浩特)战场,夏军统帅察哥却一改之前的徐战消耗战略,当两万援军抵达丰州后,即指挥将近六万的大军发动凶猛攻击,意图在进入雪季之前,以大军压城的气势一鼓作气攻破丰州城,逼得金人后撤议和,割让云内、东胜、丰州和宣德四州,使夏国边境扩张到与金国北京路相邻。
这时,丰州金营的统帅完颜宗弼(兀术)也在忧虑雪季的到来,当然,相对于守城一方,雪季更不利于攻城方,但完颜宗弼忧虑的是粮草补给。不利于作战的天气就意味着两军对峙的延长,意味着粮草的消耗,就算再怎么节俭,一万六千军士每日也得消耗四万斤粮,六千匹战马需耗草料二十万束,每月合计下来,需消耗一百四十万斤粮和六百万束草料,这让完颜宗弼无比痛恨是在自己国土上作战。
如果他们不能在十一月之前击溃夏军,就意味着必须渡过一个不能交战的雪季,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时间拖得越久越对他们不利!虽然夏军也同样承受着粮袜补给的压力,但比起金国四面受敌的景况要好得多。
几乎就在西夏援军抵达丰州夏营的同时,完颜宗弼也等来了从燕云抽调出来的一万人马,合计二万六千兵力。和察哥一样,他也采取了正面硬决的战术,意图通过一两场狠仗摧毁夏军士气,使得数万大军崩盘……至不济也要打得夏人怯战不前,停战议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