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日上午,就在阿忽鲁带兵出城后不久,寺内钟声又悠远地传来。城内金军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有信徒布施做法会时,寺内就要齐鸣法钟,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所以城内的金军无人起疑。
宏亮的钟声持续了两刻钟,余音尚未完全散去,从杨官营奔袭而来的一千宋军突然出现在永清城北城外。
金军万万没料到宋军会从后方袭来,城楼上的汉卒都有些骚动起来。
留守的副将是女真谋克兀里哈,当即吼了几声,稳住城上军心。但见城外宋军步卒约千人左右,停在二百步外,手里拖着兵器,站没站相,松松垮垮的样子,兀里哈心里便生了两分轻视,但还是下令守城不出。
便见城下宋军指着城上,嘻嘻哈哈地开骂,又有几十名宋军解开裤子,撩起衣衫往城这边撒尿,后面的宋军都哈哈大笑,有些宋军还转过身去往城这边摇屁股。
城上的阿里喜都骂开了。兀里哈悖然大怒,猛然拍在城垛上,女真勇士安能受这等羞辱?立即喝令:“开城门,杀了这些低下的宋狗!”
跟着,北门打开,兀里哈亲自率领五百阿里喜和五百汉兵出城迎战。
宋军突然号令四起,各人迅速跑步站队,端列阵容,顿时肃然杀气。
兀里哈大吼一声,率军冲杀过去。
孰料,就在两军交战之际,城内突然传出减杀声。
五百名宋军锐士从城中四处地道口杀出,各持着劲弩、弓箭和陌刀,集中杀向北面城门。
这五百锐士是从永林寺地道而来。淤口关的宋军用了四年时间,挖通了永林寺通往城中的八九里地道。
这些宋军能够瞒过金军巡弋界河北的探马,出现在永清城后方的杨官营、永林寺,不是神兵天降,而是神兵地出——从宋境淤口关的地下战道通行过去。
这个地下战道最初是杨延昭率领军民修筑,而淤口关通往永清县的地道,仅仅是杨延昭构筑的河北地下战道的一个分支。
在宋辽澶渊之盟前,永清、固安二县都属于宋境,杨延昭率兵驻扎二县,为防御辽军,他在辖境内设立七十二座连营,每营相隔数里,驻兵百余,并令军士在这些哨营的隐蔽处修筑地下战道,埋伏水缸,既能及时侦听辽骑,也方便伏兵出击。
宋辽签订澶渊之盟后,两国以拒马河、白沟河为界河,永清、固安都归入辽境。辽军废弃了宋军之前修筑的将营和哨营,在平原上新筑了城寨,即现在的金军永清城。
这时杨延昭奉命总镇河北东路边境,包括广遂军州、安肃军州、雄州、霸州、高阳——朝廷
设为高阳关路,以杨延昭为高阳关路的兵马都总管,和界河以北的辽军对峙。两国在澶渊订盟后没有再次发动战争,但在最初的十几年内,边境的小规模战斗仍然时有发生,辽军多次跨河犯边劫掠,被杨延昭率军打退,有几次都打到界河以北二三十里,甚至攻到辽军永清城下才退兵。
杨延昭上奏朝廷说,辽人侵我大宋之狼子野心不死,我朝御敌必得收复幽燕之地,将胡虏赶到长城之外。
为了实现收复幽燕的目的,杨延昭密奏朝廷允准,组织辖境内的军士军户,秘密修筑规划庞大的地下战道。
杨延昭以前修筑的固安、永清地道并没有被辽国发现,但这些地道还不够完善,并且最南的哨营地道距离界河还有二十里——必须通到淤口关对岸。
然而辽军为了防备宋军跨河偷袭,已经将永清、新城以南的所有大树林都砍光,界河以北的二十里内都成了没有任何遮掩的平原,这使宋军在界河北挖地道没了地面上的隐蔽条件。
但辽军侵扰边境给了杨延昭机会,他率领宋军打退辽军,一直打到界河北,打到永清城下后才南退,但退到永清城南三十里处就扎营。然后宋军在这一带大张旗鼓地兴建土屋盖村庄,而实际上是在土屋的掩蔽下暗修地道。
永清城的辽军几次出兵,但都被杨延昭击退,最后是辽国遣使臣出使东京,斥责宋朝“边军侵界修兵营”,枢府派官员到河北边境斥责,杨延昭说是盖村庄,糊弄了辽臣一番,随后率军撤回界河南。
但借着这前后几月的拖延时间,杨延昭已经把后奕营的原哨营地道往南修通到淤口关对岸。
之后,辽军又数次侵边,杨延昭每每打过界河,然后故伎重施,明建村屋暗修地道,这个庞大的地道网甚至通到了涿州和燕京城外。
在宋朝河北边境的辖境内,杨延昭组织军丁修筑地下战道的工事也在持续地进行。
杨延昭驻守河北边境十六年,这个庞大的地下战道也历时十二年才全部建成。
整个地下战道以界河为线,分为南北主道和东西支道,东西延伸一百四十宋里,南北纵长九十宋里,修筑总面积达到二千六百多平方宋里,堪称“地下长城”,是军事史上的奇迹。
整个地下战道不仅分布面广,杨延昭还做了相当严密的布局:
——南北分两条主线:南线为界河以南的河北战道,北线为界河北的幽涿战道;
——南线分东、西二支道:东支道以霸州南部的文安为起点,往北通益津关(即霸州城),再由益津关东连淤口关;西支道以雄州城西南的瓦桥关为起点,连通雄州城,再从雄州城往北通容城,再从容城
往西,连通安肃军治所安肃、广信军治所遂城;
——北线分东、中、西三支道:东支道以淤口关为出兵堡,在界河对岸挖地道口,连通永清、固安地道,并通向幽州;中支道以霸州益冿关为出兵堡,在界河北岸挖地道口,通向辽国新城辖境,并延伸到涿州;西支道以安肃军北境的燕长城黑龙堤口、广信军东北境的赵长城口、容城北拒马河对岸为起点,分别延伸向辽国易州、涿州境内。
这些地道都是长一尺、宽厚半尺余的青砖构筑而成,洞体的内部构造错综复杂、巧妙独特。在同一地道群内,甚至在同一洞体内,都分深、中、浅三层,最浅处距地表三宋尺,深处则达一丈半。地道宽窄不一,延伸曲折,并且有迷魂洞、翻眼、掩体、闸门等设施。
除了曲折的通道外,也有较大的藏兵洞,洞内有通气孔、放灯台、蓄水缸——有两个用处:一是盛水饮用;二是侦测敌情,将缸覆置,耳朵紧贴缸底,就可以听到远方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声音——和土炕等设施,便于宋军在地道内隐伏生活。
所有的地道口都开得很隐蔽,在宋军城内的水井深处洞壁,在寺庙的神龛或石塔下,在丘坡、荒野的灌丛地里……而所有的出口都只能从地道内打开,外面无法发现。
在杨延昭多次打败打退辽军侵边的战斗中,这些地道发挥了运送奇兵的作用。
但令人惊叹的是,辽国直到灭亡都没有发现这些地下战道。
这项地下工事作为最高的军事秘密,在朝廷籍册文史中没做任何记载,除了当时的皇帝和枢密使外,朝中再无其他官员知情。在杨延昭过世后,边境上只有继任的高阳关路兵马都总管知情。再之后,因为宋辽长期和平,加上宋朝自上而下的进取心已经丧失,杨延昭费尽心血构建的地下战道竟被宋廷遗忘了。
杨延昭忧愤死在边关任上,病逝前皇帝的秘使到了边关,带回了杨延昭手里的那份地道,宋真宗烧了这份图,收藏在福宁殿御书阁的那份图就成了唯一。几年后真宗病重,大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命心腹内侍将那份地图找出来,外面做成太宗朝陈旧兵档的模样,搁进枢府武经阁不起眼的地方。或许真宗想毁了这份地图,但又舍不得,却又担心后辈子孙因为地下战道的存在而妄起战心,索性扔到武经阁内付诸天意。随着武经阁归档的旧籍越来越多,那份“陈年兵档”也被压得更深,或许整理的吏员曾经过手,一见文牍盒的标注是太宗朝的兵档,甚至不会打开就扔到标记太宗目的柜橱最底下。
于是秘密沉下去。
但正因为如此,秘密很好的保存了,无论是投降金军的燕山府守将
郭药师,还是投降的河间府兵马副都总管董才,或者其他降将,以及被俘押到金国的宋朝大臣,谁都不知道这个地下战道的存在。
金军攻破东京城后,从皇宫和衙署中掠走了大部分籍册、藏书等,但那些陈年文牍引不起金军注意,他们想要掠走的是宋人的兵书阵图、山川地理图等有军事价值的籍册,诸如标记太宗目的这种文柜他们都懒得多看一眼,甚至懒得去烧掉。
何灌夺回东京城后,遵照雷动的命令,花了大力气来整理这些幸存的文牍籍册……那份地下战道总图在沉寂一百多年后,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何灌立刻意识到它的价值,将所有接触到它的人员都秘密处置,并亲自将图纸送到雷动手中。
雷动叹息一声,“可惜了杨六郎!”
随后,雷动遣出十几批人员,秘密勘察杨延昭修筑的地下战道。
这些战道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使用,但多数洞体依然完整地保存着。但一些地道口因为外部环境的变迁而成了堵口,或者不方便再使用,或者通风口被堵塞导致空气不通。
北廷要使用这些战道,必须首先清理。但雷动的目光绝不止于幽燕,他所图谋的比杨延昭的目的更深、更远,而且按金军布防的差异,战道也需要改建和扩建。
譬如,金军永清城并无地道通入城内,宋军从淤口关通向永清董家营村的地道是从城西二十里外的地下通过,因为距离远才能确保地下修筑的声音不会被当时的辽军侦听察觉到——虽然辽人并没有在四面城根下倒覆水缸侦听的习惯,但杨延昭必须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