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刺激下,沈浊反而冷静了。他愈是冷静,那人便愈是失控,想作出更加下流的姿态,勾起他内心的欲想。
沈浊觉得恶心。
一把长剑贯穿了面前人的胸膛——在心魔来得及披着鹤栖寒的皮相,做出更多丑陋姿态之前。
幻境分崩离析。
魔修的样貌浮现在眼前,沈浊祭出了杀招。
剑气夹杂着魔气,剧烈摧毁着他的经脉,连呼吸都痛不欲生。
那些魔修正要将他带走,忽然发现人醒了,惊讶的同时掏出了武器——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沈浊撑着神志,视线瞟见了那些人身上的纹身。
是奴印……魔族皇室的人。
他逐渐搞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
这些魔修是上次青州城内那人的同党。
魔尊毁了他们的疆土。
魔尊心悦鹤栖寒。
鹤栖寒护着沈浊。
“让你的好阁主用他自己来换你!”魔修桀桀的笑声在旷然天地间回荡,“闻名四海的大美人,等我们把他调.教好了,就送去给魔尊,让他看看自己心爱的人是什么下——”
这是他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剑气割掉了他的舌头。
在这关头,沈浊身上的剑气与魔气诡异地融洽了。
漫天皆是魔气,随处都是沈浊的武器。剑气化入魔气之中,转眼之间,一条条喷着黑血的舌头从空中坠落。
沈浊浑身不听使唤,紧紧握着长剑,跪倒在众人之间,双眼急得发红。
眼前浮现出病床上,鹤栖寒俯身轻咳时微蹙的眉峰。
不能给师尊添麻烦了……
魔修没了舌头,但还有武器。
锤、刀、剑、针、鞭……纷纷夹着滔天的恶意攻来,势要让沈浊今日命丧奈何城!
耳边响起了风声。
湿润的、如同嫩芽一般的香气,在身前一闪而逝。
是师尊身上的味道。
沈浊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温热的血珠在空中弥散。
一袭漆黑的身影拦在他面前。
鬼气滔天,逼退了魔修。
鹤栖寒眼底酝酿着怒火,像是深海之中,压抑到极致的火山无情喷发。
鬼气怒号,与魔气激烈碰撞。
一个吐息后,四周寂静,只剩下悲凉的风声。
收割了魔修们的性命,鹤栖寒回过头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浊。
沈浊茫然地看着他,干涩的唇瓣动了动,似是想唤他。鹤栖寒本就心急如焚,见自己苦心教养的小徒弟一身是伤,目光一时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风沙送来了沈浊身上的血腥味儿。
像是陈年烈酒,只是闻一闻,鹤栖寒便不知今夕何年,飘飘然像是沐浴在温泉里,连强行使用鬼气的身子,也软绵绵泛着暖意。
鹤栖寒含糊地想:这就是霜雪龙吟想要的么?
鬼气凛冽。
天边传来响亮的唢呐声,奈何城迎接幽都使者的人跟了上来。
两人同时幡然醒悟,错开了过于暧昧的视线相交。
少年满身是伤,衣衫破烂,鹤栖寒看一眼便觉心中发堵。想问他疼不疼,却陡然想起,自己此时是幽都的使者,沈浊的仇人。
幽都的来客,从头到脚都透着阴冷:“回去为我献上玉帛。”
沈浊垂着头,细细喘息,独自怀疑方才嗅到的那抹气息。
“若是不愿,便让整个奈何城为你陪葬。”鹤栖寒冷声警告,视线却黏在少年身上,担忧沈浊的情况,“我说到做到。”
少年垂着头没有回答。身上的魔气与剑气尽数散去,在鹤栖寒的注视下,乍然昏倒在地。
鹤栖寒:“……”怎么如此没有警戒心地在仇人面前昏去,日后被人暗害了怎么办。
他俯身抱起沈浊。
奈何城的人刚赶到,便见他们好厉害好霸道的幽都使者,竟然弯腰抱起浑身是血的小孩,动作轻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使者大人,这是……”不会要把人带回幽都吧!
“等本使下次来,让他献玉帛。”鹤栖寒没看那人一眼,抱着伤重的少年飘然而去。
身姿一如既往地高贵冷艳,霸道绝情。
奈何城众人:诶,这味对了。
漆黑的身影抱着长石灰色的少年,回到了两人的居所。
少年在昏迷中痛得哼出声。一抹莹润的光,从鹤栖寒识海内,窜入了沈浊的眉心,少年的神色缓和了些。
“纸上苍生。”鹤栖寒沉默了一瞬,“多谢。”
纸上苍生是当初交给他任务的,那本书在修真界中的化身。鹤栖寒任务结束后,它便一直安然待在识海,直到此次主动露面。
纸上苍生堪比神器,有它帮沈浊疗伤,少年的伤势迅速好转。
鹤栖寒松了口气,仍是心疼。
鹤栖寒回了趟幽都,交代下次去奈何城的时间,却遇上了沈茫。
沈茫面色苍白:“你不介意他入魔。”
鹤栖寒垂眸,并不理他。
沈茫:“你不想知道他是谁么?我告诉你。”
鹤栖寒:“好意心领了。”
沈茫上次被鹤栖寒教训得消停了许久,如今再见到鹤栖寒,身周的厉鬼一个赛一个乖巧,只敢发出呜呜的哭声试图挽留鹤栖寒。
沈茫:“我告诉你他与霜雪龙吟的关系。你只要多听我说一句话便好。”
阴鸷的鬼王,也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
鹤栖寒不喜欢看人低声下气,但仇人除外。沈茫算是他的仇人
鹤栖寒垂眸看他:“可。”
“他与我皆是无法泯灭的魂魄,但我是纯粹的鬼,他是魔。世间恶业浇灌出的纯粹的魔。他每次被‘杀死’后,都会带着记忆重生,我将他关在禁地,是为了修真界好……谁知他遇见了你。”
沈浊这只魔每次出世,必定带来灾祸。小至凡人灭国,大到修真界浩劫。
他最近一次出世,是霜雪龙吟为祸世间。
那时沈浊察觉鹤栖寒离开幽都,强行破除禁制,摧毁了半个幽都,跑出去找鹤栖寒。他重伤而未死,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浑浑噩噩做了不知多少年无知幼童。
直到青州城内,阴雨绵绵那日,一身云峰白色的仙人,将一把油纸伞撑在他发顶,为他遮风挡雨,祈他平安喜乐。沈浊先前未死,那日却是新生。
“他是霜雪龙吟命定之主,唯有他能解你一身病痛。”沈茫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无奈与愤恨交加,“你不应当宠爱他,应吞食他,控制霜雪龙吟。我知你是来寻天心草,我能送你一整个山崖……可真正的良药只有他。”
这话说得有理,可事实是沈茫放出了霜雪龙吟,背弃鹤栖寒,破坏了他与沈浊的约定,如今师徒二人的感情才会如此扭曲。
鹤栖寒觉得有些苍凉,他攥紧了斗篷,将自己整个包裹:“说你自己的话。”
“上次便想告诉你,但你不想听。”沈茫目光描摹着鹤栖寒冰冷的眉眼,想辨别那双眸子里还有无对自己的丁点在意,“魂册于我而言并不只是一页纸,它是你唯一肯留给我的东西。”
根据约定,他听完这句话,便可以离开了。鹤栖寒眉眼冰冷,转身离去:“你也说了,是唯一。”
在两人交谈时,肺腑之中的疼痛早已慢慢滋长,鹤栖寒刚回到住所,切换了灵力,胸口便剧烈闷痛。
纤长的指尖捂在唇上,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在云峰白色的衣襟上,勾勒出血腥的花纹。
鹤栖寒看着沈浊,轻轻咳出声。
“从见到你开始……还是第一次咳血。早说了你比什么药都有用。”
奢靡的罂粟花香气,盈满了屋子。
少年似是在梦中嗅到了花香,唇瓣微微颤着,不知叫出的是“仙长”还是“师尊”。
鹤栖寒注视着他。
沈茫说了那么多,便是想让他吞噬了沈浊,为自己治病。
吞噬沈浊,鹤栖寒做得到。
可他这个死气沉沉的,只有靠徒弟在身边才有几许生机的人,就算再活万年,也无非那样。
霜雪龙吟见缝插针地发作,鹤栖寒浑身都痛,也浑身都难受,只有靠近沈浊才能稍稍缓解。
他昏迷在沈浊床前,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中州,阴雨蒙蒙的那日,他夜半做了噩梦,便撑着油纸伞,沿着无人的街巷踽踽独行。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路边的小乞儿在雨水之下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
他自身久病缠身,不想看世间悲苦,随性放下了油纸伞,为小乞儿挡下一方净土,愿他来日不必再风餐露宿。
少年猛然抬起头,眸光晶亮得让鹤栖寒移不开视线。
伞还未放下,手腕便被抓住,少年猛然将他拖入怀中。
油纸伞滚落,无人去拾。
沈浊用力禁锢着他从头到尾都最在意的人,用力到臂膀泛着痛。
鹤栖寒喘不过气来,仰着头,唇线上滑落了晶莹细密的雨水。
沈浊的声音隐忍而压抑:“为什么是你……”
他又喃喃道:“还好是你。”
怀中的人脆弱得像一滴水,碰一碰便要破碎。
属于魔的天性折磨着沈浊,告诉他应当将这美丽的骗子一口吞下,好好珍藏。
他忍得颤抖,两手颤着扶着鹤栖寒的身子,无力地蹲下。
鹤栖寒明白了他的困境,心中微哂,挥开衣袖,一节雪白的小臂暴露在沈浊面前:“咬吧,我答应过你,要让你咬一顿解气的。”
巨大的诱惑。
沈浊控制着体内的狂暴,赤红了双眼,别开头去。
仙人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宛如两人刚在幽都见面时,那个温柔鹤栖寒:“咬嘛,别顾忌我,不会疼哭——”
话音未落,少年已狠狠咬下。
雪白的手臂痛得钻心,鹤栖寒无力挣扎,恍惚间以为自己已完全成为沈浊的猎物,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
春雨绵绵的夜晚,一袭云峰白色的仙人,噙着泪与他的小怪物紧紧相拥,指尖轻轻从少年的脊背划过。
他一边划一边自嘲地想,原来是会疼哭的。
早知道让徒弟别那么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