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群遮掩苍天的圣峰上,细雪纷纷扬扬落下,在那一片缥缈之中,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山道向下走去。
时间已经进入冬季,哪怕是龙族的圣境,万物也已经提前进入了沉睡,放眼望去,眼底尽是一片白色,唯有东西两侧的山峰隐约燃烧着一蓝一红两处火焰,其中一处乃是幻冰星辰府,而另一处则是过去赤龙公的府邸,现如今龙族的禁地——焰霜焱岭。
那两处梦幻般的焰光并非真正的火炎,而是高度压缩的魔素。
神奕真人带着江临月走下圣峰,今日便是他们离开圣峰的日子,神策王的事件已经告一段落,虽说最终王之遗产没有被带入圣峰,可埋于地底不见天日也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办法。
既然事了曲散,他们也没有其他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行至山腰,神奕道人看到一名青年立于山道之旁,似乎是在等待他们。
见到那人,神奕真人不觉停下脚步,他稍稍打量了对方一眼,只见那名脸上略显疲惫的青年恭敬的向自己行了一礼,神奕真人旋即微微一笑。
“是第七龙卫长,不知在此等候有何事相询?”
“太白如今是戴罪之身,龙卫长三字还请真人勿要再提。”
听他如此说,神奕真人仍是将拂尘一扫,还以一揖。
雪太白无奈下只好受下这一礼。
正如他所说,这位以往高傲的龙族精英如今已不是圣峰的龙卫长了。
因为之前在圣都阻击剑圣的事被揭发,他们执行遗产抢夺的一行人都受到了处罚,其中受到处罚力度最严重就是雪太白,因为他是此行的指挥官,自然要承担起一切责任。
黑龙公不但剥夺了他第七龙脉嫡系的名分,更亲自动手摧毁了雪太白的龙核,直接将他贬为了最底层的龙族。
其余参与埋伏的龙族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些龙族在当日决定行动时个个表现得义愤填膺,可现在却变成了人人争相推卸责任的情况,除了雪太白。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在惶恐之下都疑心是同伴中有人出卖了自己,根本就没有人想到这件事其实是身在王都的安东尼奥大少爷下的黑手,这位大少爷说要阴人,那就绝对不会手软,他看这些龙族不爽已经不是一天二天的事了,计划还没有成功时,他当然可以忍,但现在事情已经结束,那么怎么可能不在那些龙族背后打小报告?
黑龙公这一次是真的震怒非常,这头老龙一生中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手下背着自己暗中行事,试想在一局至关重要的棋局中,棋子岂能违逆棋手的意志?
更别说这次行动其实是失败的。
掌管圣峰大权的黑龙公相当愤怒,所以哪怕是一向被它视为优秀后辈的雪太白也一样难逃惩罚,甚至这个惩罚还要更加严厉,这也可说是一种爱之深、责之切的表现。
神奕真人看着雪太白,眼前的这个青年已经没了初见面时的棱角,傲气与冷漠尚自犹存,但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雪太白了。
神奕真人可以感觉到在他那个伤疲的外表下,一颗斗心正在隐隐勃发,这种情况说是一头受了伤后伺机报仇的龙族,倒是更接近于在武道上受到挫折后企图再次振作的人类。
透过那些脸上的血痂,神衍真人可以想像雪太白在身中强烈剑招后被摧毁龙核是怎么一个惨烈的景象。
他叹息道:“黑龙公这次的处罚是有些严厉了,龙卫长身上的伤可无恙了?”
“已经没事了,太白还要多谢真人的救命之恩。若无真人当时出手,只怕雪太白已经葬身水晶矿坑了。”
“不必言谢,贫道举手之劳而已。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龙卫长此次安利夏牧之行想来也是别有一番心得吧?”
“故步自封,犹自桀骜不驯,坐井观天而小视天下英雄,今日始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技艺高低原不分种族贵贱。”
神奕真人笑道:“善矣、善矣,龙卫长能做此想便是大有精进。”
雪太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神奕真人下拜道:“真人,可否传授我人类的战斗技巧?”
“真气修炼非一日可成。”
“雪太白愿追随真人,随侍左右!”
眼见雪太白竟是一拜到底,神奕真人便微微抚须沉思起来,在他身边的江临月却是按捺不住着急了起来。
他暗自想道:【一头被废了龙核的冰龙能有个屁用啊?师父啊,你可别脑子一昏就收下他了!】
江临月正要用手拉一拉自家师父的袖子,让他不要一时冲动,但仿佛像是知道自己徒弟在想什么,神奕真人这时却微微侧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于是前几天才被吊了一整天的江临月就不敢再吭声了。
“龙卫长,你真心想要学人类的斗技?”
神奕真人问道。
“是!一旦龙核被毁,就绝无可能再次重塑,此身已为下位龙族,在龙族中已经没有可能再进一步,想要匹敌剑圣更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我必须找另一条修炼的道路。”
雪太白神情肃穆且毫不犹豫,但神奕真人随即便反问道:“龙卫长可知道王琉缘是我的师弟?”
“知道。”
“既然知道,你觉得我会传授武艺给一个对我师弟心怀仇恨的龙族?”
“我对剑圣并未心怀仇恨。”
“但你却想要和他一较高下。”
“是。”
“哈哈哈哈!看来龙卫长是对我家师弟很是执着啊,或者说你看到了一个能够让你追逐的目标。”
“是的。”
雪太白很爽快的承认了,他抬起头,眼神中没有半点欺瞒,全是认真的神色。
他再次高声请求道:“真人!还请传授我仙宗的武艺!”
说完,青年的龙族又再次磕头了下去。
一下、二下、三下,当雪太白第四次的磕头将要落地时,神奕真人大笑了起来,他扶起雪太白,摇头说道:“不必不必,雪太白你不必如此,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但汝之机缘却并不在我处。”
雪太白看着神奕真人疑惑道:“不在真人之处?”
他觉得神奕真人并不是在敷衍自己。
只见神奕真人回答道:“是的,雪太白你可知道《太巍钓台图》?”
“真人你是说那位名声响亮的神衍真人吗?”
“正是我那位在太巍湖畔斩杀蛟龙的神衍师兄,雪太白你身为龙族,虽有人形,可说到底并非人类,体内五行之气与人类大不相同,而仙宗的修炼法门却是以人为本,你想要修炼有成,除非有人指点你其中关窍,否则即使耗尽一生也未必是琉缘师弟的对手。”
——耗尽一生也未必是王琉缘的对手。
这句话无疑刺痛了雪太白,他一皱眉头向神奕真人问道:“真人的意思是唯有神衍前辈可以为我指明道路?”
“没错,世人只知我那位师兄斩妖无数、嫉恶如仇,可又有谁知道这其中的原因?雪太白,我不妨与你言明,神衍师兄与你一样其实也是龙族出身!”
雪太白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那位出了名厌恶妖物的神衍真人竟然也是龙族出身。
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一名龙族却能将仙宗的功法炼至顶峰,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神奕真人眯起眼睛,捻须说道:“在贫道的故乡,龙族大多是为恶之属,兴风作浪、吞食万物、无所不为,湖海江河但凡深邃水下总有蛟龙横行,东方诸国的百姓对其可谓是苦不堪言,但事无绝对,蛟龙之中也有善良之辈,我那神衍师兄便是其一,他既得师父点化,自然便觉得该管一管这乱像,是以在东方诸国,神衍真人这四个字就是对天下蛟龙妖物的最大克制!你想要以龙身修炼有所成,只有去找他!”
“想要变强只有去找神衍前辈……”
雪太白沉吟了起来,不是他害怕去见那位杀龙斩蛟无数的传奇道人,而是雪太白觉得即使是自己去找那位前辈,神衍真人也未必会收下他。
见他犹豫了起来,神奕真人也不催促他,过了好一会儿,神衍真人忽然猛然大喝一声。
“雪太白你可想仔细了!”
那声音声如洪钟,震动圣峰。
不说可怜巴巴跟在一旁的江临月,就是雪太白也被震得一个惊慌,神奕真人这一下大喝却是运用上了真气,仿佛如佛家的当头棒喝。
雪太白眼神中的神色先是迷茫,然后重新回归清明,他神态坚决地说道:“雪太白想清楚了!还请真人引荐太白去神衍真人处修行!”
“好!既然你已下决心,那我便如你所愿!”
神奕真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符交给雪太白,他向雪太白嘱咐道:“以此为信物,神衍师兄自然会传你功诀,但我话说在前面,传授功诀与指点是两回事,这其中却有大分别,雪太白你需心中有数,能不能做师兄的弟子,还要看你自己品行如何,通不通得过师兄他的考验。”
“谨遵前辈教诲,太白知道。”
雪太白将那枚玉符收下,他都没察觉到在神奕真人身后江临月那个眼神巴巴的眼馋神色。
要知道这一枚玉符可不仅仅是一个信物,同时也是仙宗内门的紫霄雷符,其威力莫大,江临月想要这东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切!师父真偏心!居然把紫霄雷符给了这个臭屁龙!真是暴殄天物!哼哼,不知有没有办法可以把玉符给骗过来?】
江临月这边在心里腹诽兼心怀不轨着,那边对他这点小心思洞如观火的神奕真人却是理也不理他,他又对雪太白嘱咐了两句要领后,便让这位年轻的龙族留步了。
他和江临月还要去安利夏牧接黑龙公的那位掌上明珠,而雪太白身上有伤,也不可能立刻就去东方诸国。
临去时,神奕真人想了想,又转过身取出另一枚玉符。
看到那枚玉符,江临月简直恨不得一口把雪太白给活吞了!
只听神奕真人说道:“雪太白汝现在体内已无龙核,身体与寻常飞龙无异,此去东方诸国路途遥远,变数未知,江湖水深更需小心,贫道无物可赠,唯有此符送你,关键之时可将魔素注入,到时自能解你一时之危。”
“多谢前辈。”
“切记,我那位神衍师兄虽出身龙族,可对自身宗族却最是严苛,你若想要跟在他身边习艺,需有心理准备。”
“雪太白知道。”
“呵呵,这真是今夕未竟明夕催,秋风才往春风回。人无根蒂时不驻,朱颜白日相隳颓。”
听着愁苦又潇洒的歌声,雪太白望着颜道人逐渐下山而去的身影,久久不语,他只是双手抱拳以晚辈的礼数躬身作揖,直到神奕真人与江临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云海之中,他才收起作揖的姿势。
天空中照射下一束阳光,雪太白抬起头回望高耸云间的幻冰星辰府。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不舍与感概,良久,雪太白展开双翼,向着另一侧的山峰飞去。
在那里有一名被囚禁了无数岁月的大罪人。
不知为何,在离开圣峰前,雪太白想要去见一见他。
飞越风雪组成的苛烈结界,穿过魔素浓度远超人世的【冰雪雾海】。
雪太白来到了一处山坳,在这个四处皆是冰崖霜炎的山顶,有一个巨大的盆地,盆地的周围燃烧着色彩缤纷的幻炎。
以雪太白如今的身躯想要穿越【冰雪雾海】已是相当勉强,更不用说是接近那些幻炎了,他落在一处较远的山壁上驻足观望,只见在那些霜雪幻炎的中间隐隐约约有一个巨大的龙形沉眠在那里。
这里并不是他第一次来,以往为了确认对那名大罪人的封印是否完好,每隔一段时间各个血脉的龙卫长都会来这里巡视一圈。
那头被黑龙公亲手打入永久沉睡的赤龙如今也安静地躺在那里,与【龙座】化无异。
对于【他】的传说,雪太白耳熟能详,甚至还亲眼见过那人是如何被黑龙公打入焰霜焱岭的。
关于那些【他】和神策王不死不休的明争暗斗,以前在雪太白看来不过个笑话,岂有龙族与人类较劲的道理?
但如今他不会这么想了。
雪太白深有感触的看着【他】,心中思绪百转,正当他打算离开之际。
在一片冰雪的火焰中,有一个深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匆匆而来,结果不发一语就要离开,雪太白你有这么无聊吗?”
那个声音雪太白绝不会认错,正是那个被黑龙公亲手封印的圣峰最大罪人。
此人理应陷入永劫的沉眠之中才是,可【他】的声音却偏偏透过风雪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朵。
然而不知为何,雪太白却并不意外,他扬声向那个躺在霜炎中的巨大龙躯说道:“荧柩大人,雪太白即将离开,临行前特来向您辞行!”
“离开圣峰,你?”
那个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感觉......哈哈哈哈哈!你这家伙身上的龙核居然被粉碎了?这可真是杰作!是谁动的手?不,不必说,让我来猜猜看——莫非是黑龙公亲自动的手?毕竟你可是第七血脉的明日之星,在这个圣峰几乎无人敢对你不敬,虽说食古不化,可老东西平日里对于你们这些后辈还是很上心的!”
那个声音说着讽刺的话语,但语气中又不似是故意的,仿佛那个声音的主人生来就处于高位,世间一切在他眼中全都不值一提。
站在山岩之上,雪太白没有任何情绪,他淡淡反驳对方的话语说道:“荧柩大人不必对公有所指摘,雪太白身受此罚,乃是咎由自取。不能将神策王的遗产带回圣峰,又擅自行动,罪责本就在我。”
“——你说什么!?刚才你说什么!!!遗产!谁的遗产!?”
那个直透意识的声音突然狂吼了起来,恍如整个焰霜焱岭都在震动。
雪太白龙核被毁,更加承受不起这股冲击,他几乎就要单膝跪下,可倔强的个性却让他死死撑住了这个势头,他艰难地直起身体,尽量将背脊挺直。
被囚禁在此,龙躯陷入半【龙座】化,就连龙核与龙魂也被施下【镇龙封印】,可这个声音的主人仍有如此能耐,赤龙公之子·荧柩确实是过去被誉为龙族第一天才的人物。
雪太白咬着牙齿,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是神策王,几天前公派我们前去接收他遗留下来的机动兵器。”
“他死了?他死了!这种事怎么可能!!!他居然死了!?哈哈哈哈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那家伙?哈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种事!!!!”
几近癫狂的声音混合着狂笑震得整个山坳岩石崩落,静静燃烧的霜炎开始剧烈晃动,蓝色的星霜如无数萤火虫一般飞上天空四散飘零。
若非黑龙公亲自设下的【镇龙封印】,只怕此处的山峰早已解体。
最终,狂乱的暴息终于停止,巨大的赤色龙躯依旧静卧在霜炎之中,天地间除了风雪声,一切寂静得可怕。
雪太白缓下一口气继续说道:“神策王早已亡故多时,荧柩大人,他毕竟是人类啊,哪怕是修炼真气系统的修炼者,寿命也不可能与我们龙族相比。更别说神策王只是一名普通的人类。”
沉默良久,那个声音充满仇恨与伤感地说道:“是啊,你说的不错,说到底人类终归是脆弱的个体,能够活过百岁已是侥幸。”
他就像是在悼念一名老友一样,语气落寞。
仿佛感同身受,雪太白的神色也沉寂下来,他默然低语道:“但是,哪怕只是区区百年,有时他们燃烧的光华也足以吸引我们的心神,让我们投身其中,就像是飞蛾扑火一样。”
“没错,从来都是如此,缠绕我们、将我们卷入世间恩怨情仇的一直都是人类。他们就像是风中传来的火星将我们的灵魂点燃,然后燃烧殆尽。不合理、没有道理好讲,仿佛命运女神操弄起了我们的生命轨迹,无迹可寻。”
“就像是神策王之于殿下你吗?”
“殿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雪太白你居然还称呼我殿下?能有此番言语,看来你的心境有所变化,不,难道说你也遇上了生命中那个可憎的【宿敌】?”
“……宿敌?我不知道那人算不算是宿敌,但是在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对我呐喊‘一定要战胜他’。因为他的出现,我此刻的心境从未有过的清明,仿佛一直以后笼罩眼前的迷雾散去,出现了一条期待已久的道路。”
“就算是因此而龙核被毁?”
“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也变成了一个有趣的龙族了!”
“殿下,此去东方诸国遥遥无期,雪太白在此向你辞行了。”
“去吧、去吧,虽然我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但是你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吧!圣峰的无趣之辈太多,即使只有一个也好,终归是让我见到了一个有趣的变化。”
说完这句话,被封印的赤龙公之子便不再言语,他躺在那里,任由霜炎缠绕着半石化的身体,如同一座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巨大石像,往后的百年、千年,他还会一直这样沉睡下去,就和那些自己选择【龙座】化的古龙一样。